智邦公益館 / 文:周馥儀
智邦公益館兒少照顧講座「為孩子撐起一個空間」,第二場「怎麼遺忘的?找回溫柔的『照顧』」,在世界人權日後到台中東海大學附近的嗨海人聲舉辦。與談人文國士服務的陳綢兒少家園在埔里山城、廖家弘督導工作的福氣關懷協會長期深耕台中海線,恰好一山一海,這兩個團體都是智邦公益館的社福類團體會員。
這場講座在福氣關懷協會、陳綢兒少家園、嗨風裏協會的協助宣傳下,當天參與者很多是中部社工伙伴,主持人黃懿綸也是福氣關懷協會社工,開場時她邀請每位參加者自我介紹,引動講座熱絡氣氛。
兩位與談人先從自身生命經驗出發,談作為「照顧工作者」的相關經驗,以及照顧作為一種「專業」,目的是什麼?
台中場講座的參與者很多是中部社工伙伴,當天參與者專注聆聽對談人的經驗分享
文國士分享與親人相關的兩個照顧經驗,切入「照顧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是身體的照顧?還是安全的照顧?讓他們能覺得人生有意義感、被照顧感。第一個照顧經驗是父母親,他的父母親有思覺失調症,住在玉里療養院,50位醫護人員要照顧150位病友,讓他看到照顧機構的人力問題,福氣關懷協會、安置機構、療養院,又擁有怎麼樣的資源?能發揮什麼樣的功能?第二個照顧經驗是奶奶,他是奶奶帶大的,奶奶是失婚的外省女性,引以為傲的長子瘋掉了,奶奶讓他看到「照顧者」有很多不被注意到的面向,照顧者是不完整存在的一個人。「照顧」常是親情關係、被視為理所當然,「母親」作為24小時的照顧者,常會被忽視,但照顧者不是機器人。在奶奶失智後,讓他更理解到「照顧是一個工作」,照顧奶奶的東南亞移工照顧者,讓他看到照顧的專業一直沒被重視。
廖家弘原本讀理工科系,經歷一些過程轉到社工,大學時投入樂生療養院保存運動,幾經轉折到台中海線的台灣福氣關懷協會工作,以銀髮長者、少年照顧為主。廖家弘談到第一個工作是兒少機構的生活輔導員,第一天還好,到了第三天就想做其他事情,長時間跟青少年互動下來,身心負擔都很重。當時的支持系統更弱,帶六、七、八個孩子,生活中很壓迫,情緒很滿。一般家庭爸媽帶一、兩個小孩就負擔很重,更何況兒少機構一個人要帶十幾個?尤其機構的孩子,可能有更多需求,雖然台灣宣稱人力比1:6,但這是在輪流的情況下。對於「照顧」,政府跟國家的角色是什麼?資源又在哪裡?照顧工作需要怎麼樣的支持?
「有時你覺得你是帶著善意去幫忙,但反而會讓孩子跑得更遠」廖家弘說到,學校有個孩子總穿同一套衣服、身上髒髒的,他試著想要關心這孩子,給東西之外他想帶這孩子做其他事情,但這孩子都不願意。他要帶這孩子去一個正式單位做詢問,孩子就跑走了。「我想給,但對方不一定願意收」。
廖家弘也回應文國士家人的照顧經驗,「照顧」是很貼身的肉搏,也是沉重的。他提到自己的阿嬤不好照顧,母親遭受很多壓力,當時自己因為情緒,失去客觀的判斷,沒有意識到阿嬤是「失智」的可能狀況。「怎麼找到一個合理的照顧方式」是重要的,避免影響到後來照顧跟心理的狀態。
廖家弘(右一)分享擔任兒少機構生活輔導員的照顧經驗
文國士提到,兒少機構不太算是「全控機構」(因為特定目的而需要控制),陳綢兒少家園作為安置機構,核心當然是小孩,兒少安置機構或矯正學校,孩子的情況有更高比例是各式各樣的障礙,譬如以為孩子是ADHD,但原來是創傷太多的小孩。在安置機構,每個小孩有高需求,晚餐吃什麼?要去哪玩?一個老師要帶六個小孩,過生活就已經很多事情,更不用說這些孩子的來時路很辛苦。長期下來,環境會讓人疲累,但「照顧」是兩個生命的交會,當中有照顧者、被照顧者,不管幾歲的孩子出現在他的面前,他面對的是孩子十幾年的人生,孩子面對的是他二十幾年的人生。
「照顧」是一個行為,要指向目的。文國士定位自己「不管陪伴一個孩子三、五年,孩子可以自立,在社會上更有能力活下來」,在兒少安置機構,一個少年可以活下來、好好過自己的人生,這是作為兒少的陪伴者的目的。之前有其他安置機構請他去工作,但他覺得那個工作沒有希望感,不是歧視,而是不能想像那個「目的」是什麼?
廖家弘則從兒少機構轉到為身障者服務的福氣關懷協會,回應對「照顧」的想像或目的是什麼?他認為「服務使用者,有一個好好被對待的經驗,不一樣的互動方式」,但這句話也框架了「照顧者」或「工作者」,因為照顧者也有情緒無法承載時,這個期望也束縛了工作者,那條期待的線跟距離在哪?之前他在兒少機構工作,有個小孩問他「你真的要照顧我,怎麼不帶我回家?」,當下很衝擊他。現在,他在身障機構服務,面對不同障別,也一直在拉那條線,每個人都不一樣,不然就很容易變成「為了這樣而這樣」。他也提醒如何思辯那條線,社會給了多少支持給這些工作者?在社區裡支持身心障礙者,我們又期待提供他們什麼方式?這條線要怎麼抓?你要當他的朋友要怎麼做?有些工作者不一定可以拉到那麼近。
主持人黃毅綸也有感而發「對照顧者那條期待的線跟距離」。受照顧者需要完整的愛,她在自己也想給、而且可以承擔這個風險的情況下給予。而她也想突破,希望工作人員可以直視面對自己想要做什麼的心,但不是一廂情願的給予,而是互相的,認知自己是「陪伴者」也是「被陪伴者」,她能夠做的是,讓她的社工認為「我這樣做沒有錯」,不讓他們重蹈她以前的挫敗。
身為主持人的黃毅綸對於兩位對談人的分享也有感而發,分享自身在兒少機構的工作經驗
這番話激發文國士很多回應,談「愛」這個詞,每個人理解不同。他有很多常態家庭的朋友,這些朋友的爸媽對他們的婚姻、工作有很多意見,沒有選擇的自由、很失落,這讓文國士看到自己有選擇的自由。「愛」對他來說,不是浪漫的詞,是伴隨著傷,是種羈絆。他希望每段關係都是一種「愛」,愛的形式不一樣,不一定是血濃於水的「愛」。另外一個詞「溫柔」,可以是鐵面無情。照顧工作者要很多增能與培力,大家都說是「為了孩子好」,但如果工作者自己都不好,怎麼對孩子好?陳綢兒少家園讓照顧工作者知道,要先安頓自己、才能去做別的事。
而生命經驗讓文國士能「同理」學生。很多時候不知道怎麼辦,他會想自己的生命經驗,至少會知道「我不要,怎麼辦」。他可以同理學生,因為有遺憾過、失落過,一路上都有人接住他,讓他將負面經驗轉化為支持。他也提到機構的限制,在安置機構擔任生輔服務員4年,體會到做人的工作時,當「成就感」跟很多量化的數字綁在一起時,就會讓人覺得很沮喪。
因此,他會把「成就感」改成「意義感」,孩子要不要培養「自我管理的能力」?如果要,那他就要創造誘惑,讓孩子練習管理手機,不管孩子遇到詐騙或發生什麼事,都還有他陪孩子一起面對。有些機構連腳踏車都不給孩子騎,在陳綢兒少家園則有機車使用辦法,因為對孩子而言,這是必要的練習,創造讓他練習的機會。所有人都是在犯錯中學習,有些錯不見得是我們可以承擔,比如「輔導」跟「管理」之間的光譜。安置機構最重要的還是人力,即使是最優秀的專家,1個人要管8個人也不可能,但安置機構拿這麼少資源,卻被賦予很大的責任,最後就只能妥協。
廖家弘回應文國士提到的「愛」,有時真實情緒的表達,也是一種愛的表現,讓孩子知道你真的重視他。但這只是個鋪陳,後面還要有「對話」,生氣不代表關係破裂,生氣了還是可以在一起。跟人有關的工作都很不容易,人性會讓情緒很快出去,需要有不同的支持,才能讓「照顧工作者」的角色位置更穩固。他更深入談剛剛的例子,孩子問他「可不可以帶他回家?」,他問孩子「你覺得我不夠愛你嗎?」,不一定是家人才能給出愛,孩子覺得是要離開他了嗎?覺得不愛他了嗎?又所謂的「分離」是什麼?他知道孩子的失落是什麼,當下想要的是什麼,「愛」不一定是家人才能。照顧,其實不是單向的「我們只是在照顧他們」,也不是單向的管理、陪伴或是支持,而是很深刻的過程。他看孩子的問題,也會回頭看自己的狀況,
他也呼應文國士,照顧的工作或是助人工作者,要怎樣被支持、做好,很容易被忽視,因為太容易用數字看成效,即便是他們的個管工作,從以往破百到30、40,大家覺得很好了,但其實沒有這麼簡單。有些人是天選之人,照顧能量很強,很容易情緒轉換,就期待其他人也會如此,不過實際上並非能做到這樣。怎麼看到「照顧的現場跟需要」,應該要好好對話,心理師、社工員、社工師要能看到那個界線,是否我們要有些行動,告訴別人我們要什麼?
對談的最後,主持人黃毅綸請兩位分享「照顧作為一種專業,它的困難是什麼?」。
文國士談到,照顧的困難是在大家為同個議題溝通時,要面對「我所學更好」、「各自所學在社會話語權的高低」。他是非典型的助人工作者,大學讀英文系、研究所讀犯罪所,不是某個助人的學系訓練出來,讓他一直有個感受「所學會限制視角」,通常是「行情最高的人說了算」,見識最多、見識最廣、就是權威,但其實真正的權威是,懂得越多越反思自己、看得越廣。社會需要分工,社工師、諮商師誰重要?這沒得比,因為一個議題就是要開展出去,要跟不同專業者合作。
文國士認為,真正的權威是,懂得越多越反思自己、看得越廣
「我們不是一個有福利國思想的國家」文國士進一步分析,助人工作者的價值一直被低估,我們太習慣傳統文化「男主外、女主內」,照顧的專業價值很難被理解,跟愛有關係的都很難被量化。但家管應該也要按件計酬,讓家務勞動體制化。台灣不像北歐國家對照顧議題的看重,貧窮、照顧是國家的責任。像自關員(自殺關懷訪視員)是生命的交會、面對孩子的來時路很沉重,要面對一百個困境,還要自責是不是做的不夠,但自關員的勞動條件為何會是這樣?文國士常提醒自己,助人工作者必須做好「自我能量管理」,在選定的工作領域認清結構性的困境,才會認清自己的有限性,雖然過程會很辛苦,看清楚結構的有限性,認識自己是有限。找到伙伴很重要,橫向串連,即便不是倡議。
廖家弘則談到,一個人要在社會中好好生活,本來就不是一個專業職。比如很多人都認為學生就是學校的事,但並不是這樣,大家都是這個社會跟社區的一部分。安置機構需要社區裡更多支持,但往往各自專業被限制、被委屈時,很快就把矛頭指向社工。支持需要互相,有時候我們沒有出口的時候,因為結構的壓迫,讓我們指向可能成為伙伴的人。要不時回頭看看組織結構是什麼樣,我們怎麼樣把彼此串起來?有些時候政府需改進,需集結大家共同在制度層面推動。他也提醒大家,認清有限,不代表是無能。大家都認為社工應該是要萬能,但這是很大的十字架。
在兩位講者分享後,現場社會工作者也分享經驗交流。
昭良(水里社福中心):在工作場合,我有收起來「希望感」,社工行業也是很趨近公部門場域(除非是沒拿別人錢的民間單位)。很多事情我跟我的同事做不起來,就盡力多去改變一點點,沒有放棄就好。剛提到社會安全網、輔導法,「照顧」本來就不是一個人的事。
男性社會工作者:這系列講座的主題是「撐起一個空間」,但剛剛沒提到,除了照顧,如何「撐起一個空間」?還是把資源丟到社區裡?空間的營造、共融、共生,撐起一個空間,應該就是有一個空間,但是現在的社會安全網,反而是把危險分子抓起來,背道而馳。我們要創造一個空間,不只是安置機構。
陳綢兒少家園徐瑜主任:兒少照顧,怎麼看待「愛」這件事,如何在愛當中,能尊重對方。「愛」是為了什麼?是在照顧過程中,要為他好?安置機構在台灣必須靠大眾捐款,民眾來參觀機構時,會說你們沒有教小孩如何如何。安置機構尊重被照顧者,但常會面臨社會價值、社會文化的「期待」、「指導」。照顧者在可控風險中,可以找到一起照顧的人,相當困難。在陳綢兒少家園的孩子至少是被好好照顧、安全的微笑醒來,這很不容易。「怎麼撐起一個空間?」,通常會灑狗血得說「支持陳綢兒少家園」,更應該做的是找到你有興趣的議題,支持這個NGO,讓照顧人員可以有好的休息。如果我們是要陪伴孩子長大,可以讓孩子好好長大!
於「嗨海人聲」舉辦的台中場講座會後,對談人廖家弘、文國士,以及主持人黃懿綸與參與講座民眾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