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智邦公益館主辦的「看見議題,溫柔行動」兒少照顧系列講座,以安置機構為出發點,邀請兒少安置機構第一線青年工作者,分享助人工作者在安置機構裡所經歷的酸甜苦辣、結構性的限制,進而探討不同生命歷程的孩子的樣貌,如何協助孩子在逆境中長出抗體,抵擋進入社會後,可能伴隨而來的不友善眼光;又該如何以不同的切點,引導社會大眾思考,進而認識、理解、接納不同特質的孩子,為這些孩子撐起一個空間,讓孩子在愛與支持中成長茁壯。
「看見議題,溫柔行動」兒少照顧系列講座的第四場於12月18日在智邦藝術基金會負責營運的新竹市鐵道藝術村舉辦,以「聽見孩子的心.如何面對每個孩子的不一樣」為題,由智邦公益館李奇穎執行長主持提問,中華台北特奧會資深講師陳淑敏、陳綢兒少家園生輔員文國士進行精彩的對談。
陳淑敏,中華台北特奧會資深講師,同時也是中華台北特奧會融合學校專案負責人,致力於推廣特奧融合學校,希望在學校安全的環境下,讓孩子們在這樣的環境,認識不同特質的孩子,了解如何與不同特質的孩子相處,同時也讓學校的校長、老師、行政人員,了解融合教育的重要性,進而發自內心,願意去做這件事情,是特奧會推廣融合學校的最大意義。
文國士,父母皆為思覺失調症患者,特殊的家庭背景,讓他從小飽受外界異樣眼光,但他覺得自己是極端幸運的,是被「接住」的,因此想把曾經感受到的溫暖,傳遞下去,於是在工作之初,選擇參與「Teach For Taiwan為台灣而教」計畫,到偏鄉任教兩年,近四年則在陳綢兒少家園擔任生輔員。
陳淑敏/特奧會講師(左)、文國士/陳綢兒少家園生輔員(中)、李奇穎/智邦公益館執行長(右)
一開始為何會投身兒少相關領域的工作?
一個師專生誤打誤撞,闖進特教領域
淑敏老師提到自己當初是師專生,讀的是輔導組,興趣是國畫,一開始跟特殊教育完全沾不上邊。當年的師專生公費生要讀五年,畢業後,需任教滿五年,否則就得賠償公費,「但是我就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天性迷糊,做任何事情都很有勇氣往前衝」,所以,在師專畢業後,任教滿五年就毅然決然辭職,離開了公職。
淑敏老師分享天性自由的她,當初是如何陰錯陽差進入特教領域。
爾後,又陰錯陽差地考進高雄市立高雄特殊教育學校,在那裏服務了23年,在還沒退休前,我每年利用寒暑假時間,到中華台北特奧會擔任義工,目前則擔任中華台北特奧會運動發展委員會的召集人,同時也負責推廣特奧融合學校。
什麼是特奧融合學校?主要是在學校透過融合運動推廣讓每個孩子可以認識跟他個性不一樣、特質不一樣的人,及學習該如何與他們相處。
而為什麼要從學校開始?因為學校是一個安全的環境,在安全的環境裡面認識不同特質的孩子,最快、最好,因為學生年紀小,柔軟性最高,「透過特奧融合活動,我們不只教孩子,也讓學校的行政人員、老師、校長,了解這件事情的重要性,然後,發自內心願意去做這件事情。」
好好長大的文國士,選擇與自己有相同經歷的生命在一起
文國士說:「好好長大是需要運氣的,不是那麼理所當然的。」,在我好好長大以後,當我有機會做選擇,我選擇和我有同樣經歷的孩子在一起工作,所以,一開始在屏東三地門鄉擔任了兩年的國小老師。
近幾年,則進到陳綢兒少家園擔任生輔員,機構裡的孩子來自各式各樣不同的背景,而這些孩子之所以會到安置機構來,是因為原生家庭有種種的辛苦,無法養育這個孩子,所以才進到機構裡來。
在機構裡,生輔員相當於家長的角色,一個生輔員要照顧六個小孩,而這些孩子大多是特殊需求的孩子,像是情緒障礙、學習障礙等各式各樣的議題,而照顧每個孩子的日常生活,對生輔員來說,是很消耗的,所以「照顧一個人長大,其實是非常需要被支持的。」
社會對於身心障礙者及安置兒少的標籤各是什麼?這些標籤是怎麼來的?
淑敏老師以特殊教育的觀點切入,今天若家庭裡有一個特殊兒,他身上的標籤可能來自於親朋好友;在學校裡,標籤可能來自於同學、老師,甚至是行政人員,在不同的場合,給相同障礙孩子的標籤是不同的。
譬如說,當家族旅遊時,別的孩子都可以玩成一片,特殊兒就得有大人隨伺在側,無法單獨和其他孩子玩;在學校裡,上課上到一半,特殊兒可能會突然尖叫,對老師來說,他是麻煩製造者;對同學來說,他是課程干擾者。標籤是對應而來的,因為與主流標準不一樣,而被貼上標籤,標籤成為在主流社會的一種共通的語言。
標籤一定不好嗎?
淑敏老師分享,在特殊學校裡,針對某些特殊生,我們需要幫他爭取經費,或是專業服務的時候,勢必要為他的狀態冠上一個專業名稱,這也是一種標籤,但這個標籤可以為這個孩子帶來更多的成長、更多的服務,所以標籤不一定是負面的,標籤有時是可以帶來正面的幫助,身心障礙孩子的標籤是好還是傷害,常常是因著家長的感受而來。
標籤有時候代表的是一種人格特質,而每個人都要學習跟不同特質標籤的人相處。
特殊的家庭背景,被迫習慣與標籤共處
文國士說:「標籤是一個我很熟悉的事情」,我曾經因為別人嘲笑我父母是思覺失調症患者,國中時曾在幾百個人面前理智斷線。
安置機構裡孩子的家庭,父母很多都是毒蟲或是販毒的,或是有其他的問題,但他們的家庭跟你我的一樣,都有自己的課題,其實沒有人不一樣,而出生在非典或是弱勢家庭的孩子,身上背負的真的就是標籤,而這些孩子經常哭喊的一句話是:「這一切不是我可以選擇的,為什麼卻變成我被嘲笑的原因?」
文國士分享自己曾因身上擺脫不掉的標籤,在眾人面前理智斷線。
標籤普遍存在每個人身上,而且它是有功能的,人跟人之間都需要一個安全感,如果我們都認同標籤是每個人身上多少都被貼著的,我們多少都會帶著標籤在看人的話,其實我們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標籤的受害者。
因為標籤而產生的友善空間,其實是一種共好
舉例來說,針對目前許多公共場所力推的友善空間,文國士分享,拐杖一開始之所以會被發明,其實是要服務戰場上的殘疾人士,一開始的確為了某些特殊需求的人而發明的,但最後到現在,其實是造福之後所有的人。
而所謂的友善空間,通常指的是空間陳設、出入口及動線設計,特別寬敞,讓即使是坐輪椅的人,也可以順利通行。但友善空間,其實並不是貼心,而是應該的。
譬如說,一間餐廳把座位從原本的100組,降低到10組,這樣每位進來的客人,都會享受到調整過後,餐廳空間的寬敞,那一份舒適是所有人共享的,其實是一種共好。
淑敏老師也說,不只有身心障礙者會需要友善空間,而是人都有生老病死,哪天等你年老,需要坐輪椅時,你會需要這樣的空間;哪天不幸發生了意外,你可能從原本可以行走,變成需要坐輪椅時,你也會需要這樣的空間。
所以,其實每個人都需要友善空間,只是在不同的時間點而已。
該怎麼幫助被貼標籤的孩子?假設我們是被貼標籤的那個人,又該如何自處?
「標籤帶給人的是一種心理感受問題」淑敏老師分享,今天孩子因為這件事情被貼標籤,明天可能因為另外一個事情被貼標籤,所以通常我們要做的是去加強孩子的承受能力,一開始從他能承受的事情開始,慢慢讓他接受,逐步提升孩子的心理素質,但若在過程中,孩子感到難受時,就要鼓勵孩子學習勇於說出來,如果從小就練習如何對於不喜歡的事情說不,抒發不舒服的感受,這樣,就不至於累積過多的情緒一次爆發,在未來發生不可挽回的憾事。
同時接下來,也要處理周遭環境的問題,要釐清是誰給他貼上標籤,環境中的不友善從何而來,多管齊下,才能真正解決問題。
每個孩子小小的肢體語言或情緒,都是一種訊號,他可能有哪些限制或困擾,是需要我們幫忙的,這是老師跟爸媽共同的課題。
在愛與支持裡,人就可以長出抗體
文國士說:「如果一個人在愛裡成長,在充分的支持裡成長,是可以克服各種逆境的,包含標籤。」
很多的話不是不能講,而是怎麼講的問題,以我所處的機構來講,我曾經服務過一個三四年級的孩子,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每天去等他下課,看著孩子從校門口朝你飛奔過來,急著告訴你學校發生的所有事,一開始是很浪漫的,但當你做了一個月之後,就會發現助人工作者的工作內容,有很大一部分是情緒勞動。
有一天,這個孩子走出來的時候是頭低低的,很沒有精神的樣子,因為他那天突然體認到,他是個沒有父母的小孩,孩子問我說:「有爸爸是甚麼感覺?」,我回答:「就像我沒有爸爸媽媽一樣,你就是一個沒有爸爸的小孩,但如果你需要一個擁抱的話,你可以來找我」。
因為每一個人都不一樣,該如何看待每個人的主體性?
淑敏老師分享,我經常被問到你怎麼看待這些身心障礙者?對我來說,大家同樣都是一個人,只是每個人的特質不一樣,我經常告訴我的學生,你是很有價值的,因為你很努力地去克服你的限制,所以你真的很勇敢,你真的很棒!
每個人存在都是有價值的,但沒有一個人是十全十美的,每個人都需要跟自己的限制和平共處,接納自己,所以我在幫助孩子的過程當中,其實是先幫助他接納他自己,可是我通常遇到的是,父母親常常不是真的接納孩子,因為他懷抱著希望,期待著孩子能夠改變,這沒有甚麼不對。可是如果你沒有先接納,孩子怎麼感受得到你滿滿的愛呢?讓孩子知道,即使自己表現不好,爸媽還是全心全意愛你的。
所以,主體性對我來說是每個人都是一個人,不管是身心障礙者、思覺失調症患者,大家都是一個人,一個有價值的人。
我們通常對於孩子都會有期待,但當孩子進步不如預期,該如何調適這樣的心情?
淑敏老師回應:「我覺得是要放下,因為你真的接納他了,就可以預期他的行為是理所當然的。」接納的力量是很大的,讓孩子感受到無論他是好還是不好你都是完全接納他的,孩子才有力量跟著你的引導策略前進。所以若要走入特教領域,首先,你必須把過去的刻板印象通通拋掉,重新從心仔細去探尋孩子肢體語言背後,要傳達甚麼訊息。
淑敏老師與現場觀眾分享該如何看見孩子的努力,放大孩子的進步。
不要去期待你要孩子不要哭,他就可以不要哭,你覺得他懂了,他就立刻可以調整自己的行為,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就算孩子真的懂了,但是他不見得做得到,因為那就是他的限制,他的情緒、行為都需要時間才能轉換過來,是無法立刻反映出來的。
所以你可以期待的是,如果他生氣就要尖叫,那麼就尖叫吧!但是可以叫小聲一點,叫的時間短一點,頻率少一點,一點一滴慢慢來,當他叫小聲一點的時候,就讓他知道我看見了你在努力你有進步了,要看見孩子的努力,創造孩子努力的空間。
文國士則分享說,在這七八年的工作經驗,我一直有一個很受用的練習,也是一輩子的練習,就是阿德勒學派談的課題分離,一件事情的結果,到底是誰要負責?或是一件事情的結果各自要負甚麼責任?
身為一個助人工作者,多少會帶點期待是,因為我的出現會對方會有點不一樣,或有所改變。我自己在低潮的時候,會想說我都已經這麼努力了,你怎麼還這樣?我有時候也會提醒我自己,為什麼因為我想要當一個好老師,他就要滿足我的期待?他就要跟著有改變,因為其實這份期待是我的,因為我想要當好老師,所以我想要看到你成績進步的這份期待裡面,我有時候會提醒自己,這樣的行為很像恐怖情人,因為我愛你,所以我希望你也同樣地愛我。
課題分離讓我學習先安頓自己,才有辦法跟著孩子回到事情。我覺得安頓自己是最重要,但也是最難的一步。同時,放大孩子跟自己的進步,很重要,你願意放大肯定自己的努力,你才有能量去看見孩子的努力。
應該以甚麼樣的態度去看待特殊族群?
淑敏老師分享說,我們從社會事件來看,譬如鄭捷事件、小燈泡事件,當我們回頭去看這些加害者,會發現,他們其實都是沒有被接住的人,因為他們沒有被接住,所以他們的人格在成長過程中就逐漸產生了扭曲。
假設在成長過程中,從學校裡開始,在孩子的心還很柔軟,還沒有刻板印象的時候開始,我們就接住這些人,或許就可以減少這樣的憾事發生。
譬如,像自閉症的孩子,很喜歡看著燈光,手在燈光下轉,光影就會產生變化,他會不自覺得沉迷在這樣的變化裡,因此當他為了進入主流社會時,他每天要花很多的能量來抗拒這些誘惑,所以當上課到尾端的時候,他的能量可能消耗完了,有些孩子可能必須靠敲桌子發出聲音來告訴自己要專注,當他很努力想要讓自己專注,但老師跟同學不理解,反而覺得這是在干擾上課,而責罵他,孩子會因此感到受傷也更難專注上課,因為我只是努力想要讓自己專心,卻因此被指責。
但是如果今天老師有足夠的專業,能理解這孩子可能是累了,但敲桌子的確會影響上課,所以可以告訴孩子老師知道你累了想提醒自己專心,不過敲桌子會吵到大家上課,沒關係我們敲在布上小聲一點就好,讓孩子減輕敲桌子發出的聲音,同時跟班上其他的學生說:你們看!他多努力想要和大家一起上課!被理解與接納的孩子一定可以安心也更有能量的調整自己的行為。
我想,若是學校的支持網絡能夠如此綿密友善的話,我們就有機會接住每個墜落的孩子。
陪伴一個孩子究竟要陪到甚麼程度?
淑敏老師回應說:「不是我們陪伴的每個人都可以因此得救,但是我們盡力而為,盡量在他周圍建構支持網,我們盡力了,但結果如何,要學會自己放下。」
文國士則說:「助人工作者都要練習,休假的時候就要好好休假,陪一個孩子究竟要陪到甚麼程度,是一個拿捏尺度的問題。」
舉個例子,我曾經陪伴一個聽障高中生一年半的時間,在這段期間,周遭的孩子都會拿聽障這件事來開他玩笑。那一年,我一直在思考的事情是,我需不需要在每一次有人拿他聽障開玩笑的時候,出來制止?
真實的世界其實沒那麼友善,我希望我在他身邊的時候,陪著他長出一些抗體,所以我跟他溝通,我不會每次都出面幫他制止別人的嘲笑,而是希望藉由這種低度的介入,讓他對未來有更好的適應能力。
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我就是「量力而為」,我陪著你的時候,我們都彼此珍惜,但你的未來是好是壞,都與我無關,因為最終是不可能每雙手我們都能握得緊緊的。
在講座最後,智邦公益館李奇穎執行長與大家共勉,任何議題,只要我們有辦法看到了,察覺到了,就有機會做出行動,即使是再微小的動作,都可能讓現況產生一些改變。但不是要大家成為逆風而行的人,但我們可以做的是以溫柔的行動,甚至是實際的行動去支持這些堅持理念的人,一起為孩子們撐起一道綿密的支持網,溫柔地接住每個可能正在下墜的孩子。
智邦公益館執行長在講座最後,邀請大家一起成為溫柔的大人,為孩子們撐起一個可以安心長大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