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集閱讀:他的過去發生過什麼事?校園教育工作者如何照顧非典型學生(上)
如何「發現」有特殊需求的孩子,成為可以接住的人?
她進一步向文國士老師提問:「小學老師那端,是要家長或安置機構帶回管教的,而你從過去擔任小學老師那端,現在移動到安置機構這端,被迫『把小孩帶回管教』,你的處境跟孩子的關係與轉換的情況如何?」。
文國士先從安置機構孩子「回家」說起,「安置機構的孩子放學後回哪裡?孩子是沒有家可以回的。他可以回到的地方,除了寄養家庭之外,有些是安置機構。他提到在前幾場講座說到,很多時候事實跟標籤是同一件事,標籤本身是中性的、是必要的,現在生活資訊爆炸,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重心、如果要對每個議題都百分百瞭解,生活就過不下去了。標籤對每個人是有功能的,只是遺憾,獵奇、歧視是發生在標籤的過程裡,概念上有些一樣,例如:會來到安置機構的孩子是家裡無力扶養的情況,一方面他想陳述事實,同時他也不想要標籤孩子。文國士提醒,使用「酗酒」這個詞是想呈現他的「狀態」,酗酒很容易跟「不努力」、「廢」連在一起。雖然並非所有人,但很多人是孤單的,來時路是靠著酒陪伴,很多大人是用酒精在陪伴自己。談論這些議題時,很常使用這些名詞,例如:酗酒、家暴,但這不代表是在責備他們,本身是個複雜的討論。在中低階級,為什麼會容易觀察到家暴、酗酒,這是黑數的問題,因為中產階級比較不會被知道。來機構的小孩的原生家庭來時路是辛苦的,指責他們「為什麼你不更怎麼樣、不更怎麼樣」,討論這些不及格的父母的來時路,無論他們的原因是什麼,十之八九,父母自己也沒有經過好的陪伴。
「回到安置機構而言,全台灣有一百多間,離東華大學不遠的秀林、新城的微型安置機構很密集,一般人認知安置機構是育幼院,陪伴的是國中以下,我現在工作的陳綢兒少家園在埔里,從小學到成人初期都有。全台灣一百多間安置機構陪伴的年齡層不一樣,育幼院是男生、女生都有,安置機構是男生、女生分開,因為其中考量的是男生、女生面對的議題不一樣,青少女的議題、來時路有的會遇到性侵。機構有差異性,在機構裡我們是什麼角色,機構裡孩子的來時路,成長路上都有傷,大或小、深或淺,但會在安置機構的孩子的來時路受得傷很深,在關係裡面受的傷,就該在關係裡復原。演講前跟意雪老師討論到「基模」,孩子沒有好好體會過、好好說話的基模,我們就是陪他好好建立基模的人。」文國士分析生輔員的角色很重要,陪孩子復原的過程,有很大比例是在機構,有各式各樣身心課題,因為孩子們在學校裡面沒有被接住。
「孩子在家裡、在學校沒有被接住,就會來到機構,這是為什麼機構孩子各式議題比較多。安置機構常被說是『社會安全網的最後一站』,接下來他們就成年了,但我們接得住所有的孩子嗎?七、八成孩子,我們接不住。因為小孩的來時路很辛苦」,文國士進而分析「結構」造成安置機構的限制,在一般家庭裡父母二打一就已經很累,安置機構的師生人力比最合理的是二比一,每個小孩都要有陪伴者,但這要花很多錢才能達成,實際上不可能。他一個人同時陪伴六個小孩,晚餐吃什麼?吵爆!電視看什麼?吵爆!……充滿生活細瑣的事,當他做為現場老師,師生人力比是目前這樣,機構現場的勞動條件辛苦,就很難做到什麼事情。但要改變結構限制,則關乎議題的大小、決定資源的分配。
文國士也提出安置機構辛苦的地方,第一個辛苦是,安置機構裡的孩子很難接住,因為他們來時路很辛苦,雖有生輔員陪他三年、五年,但這些孩子通常是情感孤單,一路上沒有家人,經濟很單薄,又經歷很多機構移轉,這些孩子的過往和未來比較特別。第二個辛苦是,照顧員跟現場老師一樣,心裡會希望作更多,但師生比、現場的限制會讓你孤單。
現場參加者對兩位與談人提問,互動反應熱絡。
為什麼繼續在困難的地方撐住「社會安全網」?
在這些結構性問題後,林意雪老師進一步提問「大家談到結構性的問題會很無力,你是社會安全網的最後一層,壓力都會很大,這些孩子常被送回來。什麼原因,讓你在這樣困難的地方繼續做這樣的事情?」
文國士回應,一路上幸運的是,他很清楚工作上要追求的事情,薪資代表勞動條件,每個人在追求成就感,但他這幾年在工作裡鍛鍊,不要談成就感,而是談「意義感」。太多時候,成就感常被可見的改變綁在一起,但談到教育這件事,有很多層次的問題,第一個「什麼叫做好?」這標準到底是誰定的;第二個「生命的成長是可以量化的嗎?」學校裡會談很多;第三個是,面對這些兒少的困難,過度放大「成就感」,就會很絕望。如果長時間談「成就感」,就看不到希望、幾乎看不到進步。難道陪伴孩子的這幾年就沒有意義?文國士還是會覺得很有意義。
他以社福捐款的佔比為例,說明少年議題較少受到支持。在捐款所有議題裡最受青睞的是兒少議題,兒少議題佔這當中的四成,如果再把兒童跟少年分開看,單單支持少年的捐款不到這四成裡的一成。「這很現實,我們對人的投資,是希望有希望感,年紀越小,越讓人有希望感。為什麼我要捐款給一個『八加九』?我能理解這些捐款人想法,但是難道這些不可愛的青少年,就不需要被支持嗎?他們難道不是生命嗎?」文國士反問現場的大家。
他再舉例,機構裡的小孩,未來最好最好的情況,是在庇護工廠、麵包店、洗衣店、加油站工作。有個九歲孩子長得很可愛,對這孩子未來的預設,是可以在某個庇護工場下,安安穩穩工作一輩子,「穩定就業」是通常看這些孩子的指標。孩子們能在一個地方「穩定就業」已經很困難,更不可能去談薪資條件合不合理、升遷條件、進修管道。
接著,文國士指出在「安置兒少」領域,有一群是所謂的司法少年(未滿十八歲的少年犯了刑法),「我們會講說,很多時候我們對他的陪伴,是他未來要犯罪的時候,他在心裡會想到,我這樣做會讓誰失望?所有人都是這樣,一開始求好、求變,就是想要一份穩定、想被愛的感覺,談到少年『八加九』,大家都會覺得他不自愛,可是如果去看他的成長軌跡,從很辛苦的原生家庭、到沒有被接住的學校經驗,抽煙、喝酒,去看他的成長經驗,他不自愛,但如果一個小孩沒有被好好愛過,怎麼會有自愛的理由?」。
文國士提醒,即使是有競爭力的人,也面臨選擇不自由「教育規則是,比較有競爭力的人,可以考上更好高中、頂尖大學的人,就是在這套遊戲下可以適應的人,但這些人不代表沒有他們的課題,考上台清交的人難道就沒有自己的課題嗎?東華大學已是很好的國立大學、在東華大學讀書的人就沒有自己的課題嗎?在TFT裡,一票台清交,因為家庭條件、個人條件太好,父母親會覺得一路栽培他到這樣、怎麼只想當一個老師?怎麼沒有去賺更多錢、希望他們去做更高的事情」。
文國士提到,有個少年來到機構是17歲,這個少年到17歲的時候才被診斷出有「智能障礙」,在他成長過程,從家庭到學校都沒有被發現、都被漏接,「他17歲生日那天,我帶他去買蛋糕,他感動到哭,這是第一次有人慶祝他的生日。以安置機構為代表,這裡面的兒少,很多人的處境其實是不被多數人認識的,但他們真實存在」。
做為這些孩子的陪伴者,文國士以自己很喜歡的一句話「最好的陪伴是不帶期待的」帶出幾個討論面向,「愛一個人,不是他變成你要的樣子、走向你要的成功」,「我看著這些在安置機構的兒少,會預期他們的未來是特別辛苦,陪著他們時我會想做更多,但那當下『我想要』不一定是他的需要。一來一往之間,支持一個人、愛著一個人,陪著他,又不帶期待,這是很重要的修練。這對各位未來當學校老師也是很重要的課題」。
希望「學校」對安置機構的孩子是什麼樣的地方?
從文國士分享這些在機構的心得,意雪老師詢問「剛剛提到『你想要的不一定是他需要』,作為安置機構的老師立場,當你把小孩送到學校,你會希望學校對孩子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文國士從孩子的需求、無可選擇環境、學校來闡述,而機構對孩子是從生理照顧到認知能力的行塑。機構裡小孩的需求,跟一般人一樣,我們活在過度強調天賦、努力的文化裡,很少提到「環境」的影響,但其實「環境」比天賦的影響更重要,他舉例「像奧運的跳高選手站在流沙,我站在彈簧床跳,他越用力卻越下沉,我卻越跳越上升。天賦跟努力是重要的,但人的慣性,當人不得志時,回到人的討論時,『環境』很少被重視」、「回到需求來說,如馬斯洛需求理論提到,安置機構的情況,從小被嚴重忽略的小孩、被關過狗籠的小孩,他到機構之前是沒有吃過熱的食物,各式各樣生理上的需求是沒有被滿足,機構處理的是符合他基本的生理需求,雖然是比較底層的環節」。
第二個無可選擇的環節是沒得選擇學校,「我們談適性良才,理想上是談適性良才。但機構的小孩住的環境沒得選,會到機構的小孩,在K12的階段是學習動機、學習成績都低落的小孩,不適應學校學習的方式。他們沒有家庭支持,另一個沒得選擇是學校,通常男生都是學理工、做汽修,女生做美容美髮,這沒有好壞,而是沒得選擇,如果潛在認同、想要發展的興趣不一樣,如果在機構裡喜歡文法商社會科學的都沒得選擇,都是為未來生計的考量」。
「在機構裡,我們都會聊,我們是大人後,會忘了自己怎麼長大的?看到小朋友換工作,我們念小孩都是三分鐘熱度,我會蠻有感的,人不是都應該在嘗試裡越來越清楚自己要什麼」文國士認為,在機構裡陪伴孩子成長的過程,例如找工作、學習,對他來說更重要的是,孩子在這過程中累積特別多的挫折,無論在這過程他做了什麼工作,只要合法,無論他們的選擇是什麼,核心最重要的是,孩子心裡的韌性,這是重要的,因為他對未來會更無感。
有人提問「如何跟機構裡的孩子相處?我們做為老師,如何引導學生跟機構的孩子相處?」
文國士:如果討論「階級」這件事情,今天在學校裡,可以當老師的人,或是司法界那端(有個官位叫保護官,三等以上考試),可以考上三等以上的法官,這兩大群人很重要、都是跟安置機構密切合作,但這當中有個困境,可以考上三等以上、念國立大學的這兩大群人,就比例上而言,生命經驗跟這些小孩很不一樣。但一樣也不一樣,K12的遊戲規則就擺在那邊,在K12的遊戲規則裡,我們都是得利的這一群。
我遇到很多頂大的學生要在社區裡做兒少工作,包括在東華大學裡的人,他們都會問,我跟孩子的經驗很不一樣,但我認為沒有那麼不一樣,我們都想要考一百分,我們也會考試考不好。回到兒少,我們沒有那麼不一樣,不一樣的地方會是在,我們受教育的過程中,很少去想我們受過什麼樣的傷,我們可以想想自己生命裡的傷,那會是同理別人的開始。
另一個例子是,晚上七、八點,如果你跟我回到家園的時候,會看到一群年輕人刺青在球場上幹架,你會有害怕的感覺?不管那個感受是什麼,都好,我們可以回頭問自己感覺的起點「為什麼」?我感受到的是,我們會在那個工作領域裡,接觸到很陌生的學生或個案,也許你會覺得很噁心、很可怕,接納那個感受,不管產生什麼樣的感受,那背後的原因是什麼?
再舉個例子,我的朋友跟我去看我爸媽,我朋友都沒有接觸過思覺失調症的病友,除了透過媒體很偏頗的刻板印象,他第一次接觸到覺失調症的病友,到了現場,被幾百個病友包圍那個感受是真實的,會害怕是真實的,可以討論的是,那個「害怕」是怎麼來的?接納你所有的情緒,為什麼會有那個感覺?為什麼會有那個想法?背後那個原因是什麼?
東華大學畢業的社工也很有感觸的說:剛剛聽國國老師分享,我做幾個重點歸納,第一個是「創傷知情」,我從事社工七年多,從瞭解個案到進入個案的家庭、瞭解他的生命故事,「創傷知情」講的不是工作方法,而是用不同的視野去看待這件事情,我們在做任何服務工作都可以用這方法去看,才不會把問題放大,不會把個案、學生、甚至機構的孩子過度放大,這是我到工作第五年才比較理解,才不會像之前把自己壓垮。第二個是國國老師剛提到的「課題分離」,我也還在學習,社工要承載很多,身為公務人員有很多交辦案件的業務壓力,甚至家庭壓力。我也想要分享兩句我大學老師曾說的話「我們在服務過程中,是把個案看成人?還是問題?」,「在服務過程中,我們是走進這個人的經驗?還是只看到這個事件?」。
李奇穎執行長:很謝謝意雪老師,不同領域的伙伴進行對談。今天很有默契,談到「標籤」,對於助人工作者、教育工作者,怎麼看待「標籤」?不一定有了「標籤」勢必走向負面的結果,我也想做一些分享,第二場對談人提到,「照顧」不一定是單向的,怎麼「照顧」安置機構的孩子,「照顧」是雙向的,當我碰到他們那時候的感受是什麼?這也呼應國國提到的,我為什麼會有這個感受?反思那個原因是什麼?意雪教授剛提到,當我們做了一個標籤,用不同的正面方式看待那個標籤,其實我們都是受惠者,我們都是共好。老蘇用了一個方法,對待麻煩的孩子,讓其他孩子有相同的學習,這個老師是在改造這個文化,一旦文化改造下來,受益的不是只有那個孩子,受益的是每一個人。
文國士:最後做一個小廣告,在現場陪著孩子的老師、陪伴者是最重要的,未來我跟伙伴要成立CFC協會,像TFT,讓更多相關科系的學生加入生輔員的工作。現在職涯平均是二、三十年,如果我們知道現代人工作要這麼久,那在大學畢業一開始的頭兩年,有機會可以去嘗試都蠻好的。我們正在籌備協會,接下來會邀請大家加入,歡迎追蹤我們的IG、FACEBOOK。
花蓮東華大學場講座會後,對談人與現場參加者合影。